人生中開始有意識地微笑,是二十年前在監獄中,我從一個刑事犯身上受到的啓發。
監獄是個很兇險的環境。犯人幾乎能聞出你的焦慮和恐懼。你的眼神如果畏縮,別人可能欺負你;你的眼神如果抬眼時兇光畢露、垂眼時兇狠陰毒,可能得罪沒必要得罪的人,引來不必要的麻煩。我兩種情況都有過,後面情況多一些。那時我三十歲出頭。
我們日常被關在監舍中,走廊裏有被獄卒提拔的刑事犯,來回巡視,有時傳達警察的命令,這些人叫做「雜務」。其中有個人,在外面的營生是做打手綁架來京上訪的人,在北京的大街上白天公開獵捕上訪者、黑夜轉押他們到黑監獄換錢。他進監獄的原因可能是搶劫,也可能是致人傷害,我記不得了。
這個人比我年輕十多歲,當時也就二十出頭,他跑來跑去和人說話時,臉上擠出非常大的笑容,當時令我很奇怪。我大概明白他是爲了和人搞好關係。通過觀察他,我慢慢意識到,自己活到現在,從來沒有着意爲別人笑過。——「我高興纔笑,老子不爲別人笑。」——這是我的基本心態,但是此前我並不清晰知道。
那時我已經意識到,這個世界比我所知的要廣大,比我能理解的要豐富,而且其中的人,有着各種各樣的特色,而他們的基礎困境是類似的,都像是陷在泥漿中掙扎扭動的蟲子。那個刑事犯爲了搞好關係而笑,也許我可以因爲自己有了這種見地,給遇上的人一個微笑。我想和我遇上的人,deserve一個微笑。而且我也許可以收穫「在監獄中少一些衝突」這種副產品。
於是我就開始練習微笑。監獄中沒有鏡子,我先把兩邊嘴角向上提,然後叫同一監舍的李海,他是北大法律碩士,讓他看我的表情是否是微笑。他最初經常說我的表情「很嚇人」,但是我堅持練習,直到他後來常說我的確是在微笑。我也不知道他是被我問煩了糊弄我還是我真的微笑了。
與此同時我慢慢理解了莊子中《在宥》篇的含義,「在」者觀察,(《舜典》謂「在璇璣玉衡,以齊七政」,就是觀察璇璣玉衡的意思);「宥」者寬容。我以前只爲自己笑,因爲「在」「宥」兩者都付之闕如,而這兩者在人生中極其重要。又過了很久,我慢慢練習對於遇上的人多一些聆聽。
觀察和聆聽,都是爲眼前這個人留出一個空間。這是一種類似慈悲心的實踐,就是不管對方是誰,讓自己的心不要被自己的見解完全塞滿,心留出一些空間,耳留出一些聆聽,給對方。很自然地,你可能也會給對方一些微笑。
這一切是從那個做綁架營生的刑事犯的微笑開始的。這些事情讓我懂得不嫉妒人,因爲人和人之間差距太大,無從嫉妒起。還有,感冒的時候你不會嫉妒柴胡,儘管它清熱解表;失眠時你不會嫉妒棗仁,儘管它寧心安神。那些人和事是你的藥。做一個聰明慧悟的人,少一些自我折磨。
@yuchao 道理不是不懂,只是临事依旧焦躁,很多情形下,恨不得对方先动手,再后我好再‘’动‘’个痛快……
三思而后行,不易。